天涯·神剑
楔子
那天是立冬。
立冬,对于北方而言,鹅毛雪落,早已天地冰冷,于南方而言却只是将短裳换作长衣的标志。
铁军一直坚信着这一古老的经验之谈,于是那天他出门的时候遭了报应,好似冰天雪地里的一条狗,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他急忙退回自己的小铁匠铺里,将炉火升到鼎旺,卖力地敲打剑胚,好让自己暖和点。
古镇外走来一个少年,白肤白衣白发,好似传说里的雪鬼,好似这异样的南国雪落都是因他而来。
这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古镇猝不及防,连往日里勤劳卖包的小贩都不想出门——古镇就像是死了一样。天地之间只有他这一个活物,和那冒着火热气息的、与冰雪格格不入的一点红——那个铁匠铺。
他走进铺子里,僵硬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松垮了,湿漉漉的,一点点往下滴水。与此同时他的头发也在滴水,冰雪脱落,一头湿淋淋的黑发搭在脑后——原来他在风雪里走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避。这样贵公子一样的少年,应当在暖阁里搂着一个女人看雪吧?
渐渐暖了,少年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铁军放下手里的剑胚子去看他。那个在火炉边上略微发抖取暖的少年,此刻终于更像一个少年了。十六七岁,脸庞尚还有些稚嫩,打起喷嚏来还挺可爱的。
“客官有何贵干?”铁军随口招呼道。
“买一把剑。”
铁军看他一身白衣,连包裹也是白的,隐约猜到点什么。
“江湖人?”
“马上就是了。”
铁军哈哈大笑,使劲地敲打着手里的剑胚子:“墙上都是神兵利器,你随便挑一把。”
“那些都是废铜烂铁。”少年说着,漆黑的瞳子直勾勾盯着铁军手里的剑胚子,“我等这一把。”
“以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看,这把不比那些好。”
“我不信,我要等等看。”
铁军就又笑:“小小年纪要那么好的剑作甚?白衣白袍再带一柄神剑纵横天涯?”
“不行么?”少年疑惑道。
铁军摇了摇头,越发卖力地敲打起了手里的剑胚子。
“又一个傻子。”铁军说完一愣,未曾想到这么多年以后,这句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一
很多年前铁军也想纵横江湖,仗剑天涯。
须发皆白的师父抱着个铜炉坐在小阁里看雪,听到这话半眯着眼瞟了他一下,说了俩字:“傻子。”
铁军就很气,跑回自己房里打了个简单的包裹就准备下山。雪竹峰上是清冷的红尘世外,可是少年郎想要看到的是热腾腾的江湖。他到剑阁里想挑一把趁手的兵器,到了那儿却傻了眼——只见师父卖力地嘿咻着——一把年纪老筋骨,好久不铸剑的铸剑大师青峰子正把剑阁里的所有剑打烂,熔成铁水。
老头儿见他来,回首“嘿嘿嘿”地笑着,那年铁军十六岁,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老头说:“别走你师兄们的老路——你还记得你有几个师兄么?”
好像……有那么十几个?但是现在山上只有他和师父了。
“为师每年都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很苦啊。”
“……”看来他们都死了。
铁军回到房里躺下,闷头睡了很久。
青峰子将所有兵器铸成了铁块,终于心满意足地撑着一把老腰回去看雪了。
天亮了就惬意地看着雪,天黑了睡个好觉,这样的日子岂不美哉?人活一辈子,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是为了追求那一点点的温暖而已。还想怎样?
老头儿半夜是被天雷声吓醒的。大冬天的突然一个闷雷——作为一个铸剑大师,老头子太明白那一声雷意味着什么——他抬头看天,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密布的阴云好像被什么东西所吸引,黑压压的,很低,很低,好似抬手就能摸到一样。
这是夏日雷雨才会有的情况——天地异象,神兵出世。
一道无形无相的剑气从剑阁里蹿出,将天上的阴云戳出一个螺旋形窟窿,又一声惊雷响,一道闪电将剑阁劈成了废墟!
烟尘散去,傻子徒弟一身炭黑,从废墟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也不顾有多烫,死死地握着。
铁军说:“师父,这玩意我打算叫他天涯神剑。”
老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一个傻子。”
二
下山那天铁军像很多少年一样,穿着一身白袍,提着一把宝剑,心里想着这个地方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我要去更广阔的天地翻手为云覆手雨。
他亦不相信自己会步师兄们的后尘,作为关门弟子,他的资质是最好的,无论是铸剑还是舞剑。他的剑好活儿好,不怕被人打死。
少年人初入江湖最大的麻烦就是没有麻烦而又要去找麻烦,不然每天走在路上实在是太无聊,太无聊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天涯?可是天涯是哪里?
他问路人天涯是哪里、江湖在哪里,大多是遭到“关爱傻子”的目光。
倒是卖烧饼的那个小哥跟他说:“你看啊,以我这个烧饼摊子为界,三丈之外画个圈子,那圈子之外就是天涯。”
铁军觉得这小哥说的话高深莫测,于是两人洽谈了半个时辰,小哥和他胡吹海侃到口干舌燥,最后问了句:“少侠,你到底买不买烧饼啊?”
铁军挠了挠头,买了个烧饼。小哥的笑容有点僵硬,于是他又买了个烧饼。小哥想了想,索性拿出个油纸袋来给他包了半包袱的烧饼。
人生突然变得有点艰难了起来。
他问小哥该往哪走,小哥想也没想往南指了指,挑着烧饼摊子就走了。
三
往南走倒也没有什么错,江南的美食多,美食多,美食多。
吃了好久烧饼的铁军已经顾不上去看那江南碧水柔情,也听不到江南姑娘软语,先吃点好的,这很重要。
美酒佳肴,桌子对面坐下一黑衣刀客,倒是和他一般年纪,初到江湖的模样。只是头发有些凌乱,好像顾不上打理。
“交个朋友,我叫浪十三。”那人说道。
铁军想,他娘的终于有点想象中江湖的样子了,于是欣然点头:“在下铁军。”
正要叙点话来,小二端上一盘松鼠鱼,浪十三仓促地拱了拱手,便操起筷子大快朵颐。铁军吃得慢条斯理,于是那鱼他还没吃两口就没了。
醉鸡……盐水鸭……红烧排骨……
后来浪十三打了个饱嗝,铁军肚子饿得咕咕叫。
“山水有相逢,老哥我们有缘再见!”浪十三拱了拱手,抄刀就走。
铁军就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浪十三夺窗而出已经跑到了一里开外。
他耷拉着下巴付完了高额饭钱,心想几位师兄难道都是这样穷死饿死的?
四
再一次见到浪十三的时候他正被人按在巷子里打,头上罩着个黑布袋子,那 ……此处隐藏4931个字……在山里打铁比较好。”
老头子翻了个白眼:“你明天就给我下山。”
“别啊……师父……我……”铁军还没说完,老头子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归隐山林,是清修,不是避世。你在山下还有事情没完成,就和你那些傻子师兄一样,没完成,就不该回来。逃避不是办法,世间事未了,你凭什么躲起来安心打铁?”
“可是我……”
“别可是了。为师传你那一身浩然正气干吗用的,留着过冬啊?”
“……”
十六
又一次下山,恍若隔世。铁军想起当初刚下山时遇到的那个卖烧饼的小哥。
那天那小哥为了多卖几个烧饼,忽悠他说:“你看啊,以我这个烧饼摊子为界,三丈之外画个圈子,那圈子之外就是天涯。”
现在想来却不像是忽悠了。心有多大,天涯有多远。也许曾经的他一步步走到世界的尽头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天涯在哪。但现在不一样了,雪竹峰为界,到江南马府之远,解决没完成的事,早点儿回来。
流浪天涯一点也没意思,即便多年以后痛饮狂歌,想起这事儿,也只有孤苦。
铁军策马南下,一去天涯。
街边酒肆,有人在他面前坐下来。
“交个朋友,讨杯酒喝。”那人说道。熟悉的故事,铁军豁然抬头,看到的却不是浪十三。那是个少年,穿黑衣,带刀,和浪十三很像。
铁军给他翻过一个杯子,留下银两和酒壶便走了,独留少年疑惑不已。
铁军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换一身黑袍,杀人的时候不怕血溅上去。就算是被人按在地上打了,也看不出脏。想着想着他自己都笑了出来,不留神间已经站在裁缝铺前。
里头倏忽走出一人,一身白袍纤尘不染,带着把刀,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张脸,陌生的是那身衣。
浪十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今早在河边遇到个孩子,洗澡衣服让狗给叼走了,本大侠想了半天,决定把衣服给他。”
“再做一身黑袍子就是了,何苦穿得跟个正派少侠似的。”铁军揶揄道。
浪十三问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穿黑衣么?”
铁军摇了摇头,浪十三就说:“其实我刚出来的时候也穿白衣,但是被人按在地上打,白衣服太容易脏了。”
铁军就笑,浪十三忽而出刀,铁军笑不出来了。
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下意识地选择了信任,或许是回雪竹峰后他的心暖了点,或许是前不久遇到的那个少年让他想起他和浪十三是一起喝过酒打过架的,又或许眼前白衣晃眼,他相信浪十三那句狗屁不通的顺口溜——正派少侠穿白衣。
这一点点信任救了他的命。一把淬毒发紫的匕首激射向他的脖颈,被浪十三出刀挑飞了。那是孙成的双匕之一!
街面上的门铺突然全都关了,一群人提刀提剑喊打喊杀地从巷子里钻出来,蚂蚁一般密密麻麻。
“你以为你是来杀人,结果他们都在等你。”浪十三苦笑道,“说过不要自投罗网了,现在你把本大侠也搭上了。”
“我都不信你出现在这里是个巧合。”铁军道,“上一战缺了你的刀于是我落荒而逃,这次总该不会重蹈覆辙了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下辈子想要投个好胎。”浪十三笑着,缓缓地抽出了手里的长刀。
十七
“这把剑真的毁了。”少年叹息道。
铁军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真的。他将剑胚子丢进水里,扔下铁锤,扯了条毛巾擦了擦汗。天很冷,炉子只能说得上暖,却说不上炎热。鬼知道哪里来的汗。
“你方才在想什么?铸剑时当心无杂念。”少年又道。
铁军埋头搓了搓脸:“我想到因为我的一意孤行,我唯一的朋友死掉了。”
十八
浪十三说他下辈子想投个好胎。铁军亦希望如此。铁军希望浪十三投到一个富贵人家家里,品行稍微端正点就好,读书或者经商,总之别再来江湖了。
去他妈的江湖。
当时浪十三与孙成对刀数十回合,已然把握上风。
而这边铁军因为浪十三的出现,出剑收发之间越发浩气纵横,风声雷动间竟是独挡万军而不败。天穹之上不知何时积云已成,且声势越发浩大,随着铁军越战越勇,天涯剑纵斩之下竟引下一道雷来,将那马天劈作了一块焦炭。
孙成见状,当即弃刀投降。趁着浪十三一时不备,袖中匕首突出,扎进了后者的小腹之中。刀上剧毒从锻刀淬火之时便已融入,濡血致命,浪十三当场倒下。孙成抽身欲跑,却被铁军突如其来的神速追上,一剑穿心。
铁军如乘风一般,身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手上的剑停不下来,他根本不知自己已经杀红了眼。
马天、孙成、点苍派弟子、马府家丁、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一直杀到夕阳西下,场间竟只剩下他一个站着的人了。
一个踉跄,铁军跪倒在地上,倏忽落下泪来。
去他妈的江湖,去他妈的天涯!
十九
那少年准备走了。
这铁匠铺开了十六年,铁军从少年成了大叔,很多人来买菜刀,偶尔有少年来买剑,但像这孩子一样来看他铸剑,还跟他说几句话的人太少了。
所以他还想多说几句话。
“回家吧,读书或者经商,别去想什么江湖,什么天涯。都是话本里骗人的。”
“你又怎知道?你是江湖人?”
“以前是。”铁军耸了耸肩,“所以过来人提醒你,别走弯路,你家里看起来很有钱,老老实实回家去。”
那少年忽而笑了,轻轻浅浅很单纯地笑:“没走过的弯路不叫弯路。没有走过弯路也不会知道那是弯路。我要去天涯,不论是直路还是弯路。”
铁军一愣神的工夫,少年已经出门去了。但他不得不承认那种感觉太过熟悉了。
那年他说自己要去天涯,师父用“关爱傻子”的眼神和话语教育了他很久,还把剑阁里所有的剑都打烂了断他念想。他回去躺在床上闷头睡了一天,梦里有人对他说,没有走过弯路哪里知道那是弯路?没有走过弯路哪里会知道弯路上有没有转机?不管是直路还是弯路,你该去天涯。
于是那一夜他鬼使神差般地铸出了神剑,取名天涯。
于是他真的下山入世,遭遇种种奇形怪状之俗事。
于是他交了一个朋友,于是他杀了一个恶霸。
可是他今天站在这里,跟另一个少年说,你回家读书或者经商吧。这十六年都像是恍惚过去一样,或是因为自己强压着回忆,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看了看右手手掌上的伤疤——那是当年他从火炉里生抽出天涯神剑时留下的印记,这些年竟也已经不记得了。
他忽然冲出门去,对着那个背影喊了声:“小子!”
“什么?”少年回头。
“你要不要再等一把剑?”
少年一顿。
二十
三狮镇的老人们都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
南国雪落一夜,天地皆白,百年不遇。而又仅一个早上的工夫,雪停风晴,云开万里。镇里头的包打听说:“天地异象,这是神兵出世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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